两界花
我生在江南水乡,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古镇。有记忆的童年,我是孤独的,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玩伴。父母总是很忙,有时早晚能现几次面,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人影。我的世界是家里的大房子,一堆玩具和年迈的奶奶。父亲是
我生在江南水乡,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古镇。有记忆的童年,我是孤独的,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玩伴。父母总是很忙,有时早晚能现几次面,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人影。我的世界是家里的大房子,一堆玩具和年迈的奶奶。父亲是奶奶最小的儿子,父亲又直到三十岁才有了我,到我懂事的时候,奶奶已经很老了,青筋密布的手,显得那么无力。除了吃饭,更多的时间,我只能一个人无聊地摆弄玩具,奶奶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我。时间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的过去。
小孩子都喜欢听故事,我也不例外。我想尽了能使出的各种办法,在那段日子里,却只听到奶奶讲过一个故事。我伤心地哭了,稚嫩的心似乎明白,注定要度过的,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童年。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花,它没有任何颜色,长在生死的边缘,它叫‘两界花’,传说只有即将死去的人才能看到它。”宽敞的大厅里,奶奶苍老的声音显得更加含糊,我得坐到她身边才能听清楚。“它很香,没有人能经得起这种诱惑,都会忍不住去闻它,在那一刹那,它会带走人所有的记忆,迅速枯萎。而人会因为没有了牵挂,失去重量,变得透明,轻轻地飘向另一个世界……”这不是一个好故事,我用心地听着,却什么也不懂,又不敢用哭泣表达愤懑,因为在那一刻,我看到奶奶瘦削、爬满皱纹的脸上,一串泪珠正无声滑落。
奶奶过世多年之后,对她的一切,我从父亲的那里,断断续续知道了大概。在那个属于爷爷奶奶的年代,出身大户人家受过良好教育的他们,先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在风雨中相知、相爱。爷爷最终倒在敌人的枪口下,奶奶一个人艰难地养大三个孩子,走过了剩下的三十七年。爸爸说过,爷爷死讯传来的那天夜里,窗外下着好大的雪,奶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第二天,打开大门,奶奶一头的青丝渗出雪样的颜色。文革中,有人说爷爷在狱中出卖过同志,奶奶哭了,在批斗中一次次撕心裂肺地哭着。
我终于明白,我的奶奶是有故事的,而且一定有很多很多精彩的故事,之所以只剩下一个,因为她的世界里,已经失去了色彩。
我是个争气的孩子,父母很少操心我,没有过多的照顾我,我依然中规正矩地长大。我毕业于全国知名的学府,我从事倍受尊敬的职业,我娶了如花似玉的妻子……是否真有冥冥中来自异域的佑护,我不得而知,也许,我真的应该感激命运,是它的垂眷,让我一帆风顺。尽管这一路上,我从未有过,发自内心真正的快乐。
在我身边的圈子里,充斥着一种典雅、超脱交融的意韵,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得那么从容自信。这不是挥金如土昭示的富裕,也不是奔驰宝马摆出的显赫,一袭质朴的布衣,洒洒然在珠光宝气中一站,自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神采。
这不是我想要的快乐,我知道在谦逊有加的外表下面,谁都有一颗难以揣测的心,镁光灯前亲切的笑容,显得好假。我只偶尔抽烟,从不敢沾酒,我知道自己必须始终清醒地活着,早已经策划得万无一失的精彩,在无以穷尽中等待,下一刻我要做的,只是把它们一一演好。
人应该知足常乐,我懂,却做不到。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偷偷爬起来翻看《心理学》,我开始在昏暗中诅咒童年,怨恨父母,是一切的一切,酿成了我人生必然的灰色。
今年春末我病了,不是大问题,但大家很重视,康复之后都坚持说一定要疗养巩固。疗养的地点现在可供选择的太多,我不加思索指定了家乡。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血胎里就烙上了故园的印记,这是无以释怀的情愫,何况那里也是旅游胜地,常在梦中萦绕心头。
暂时淡远了喧嚣,我仿佛一下子成了个闲人,表面很享受,心里却挥之不去的失落。
夏天,家乡照例是炎热、暴雨的季节。那天,“知了”鼓噪得睡不着午觉,莫名的有了游泳的冲动。没有惊动任何人,我独自来到儿时的河边,几天前的雨水,让大河有了波澜壮阔的景象,那翻涌的浪花,一如当年。我以一种少有的狂野,投入它的怀抱,顺流击水,越去越远。
对于这条河,我异常熟悉。学生时代,午间偷偷跑出来游上三五个来回,然后踏着午睡结束的铃声,若无其事的继续上课。但我忘记了,在永远动着的时间流里,一切都会变样。
挣扎在水的中央,一种不曾有过的虚脱把距离就此定格,前也茫茫,后也茫茫。我的眼睛充满渴望的盯着彼岸,无力的四肢却托举不起身躯的重量,喉咙在颤栗中吼出几声“救命!”就象深夜里无枝可依的寒鸦,对着漆黑幽幽呜鸣。我缓缓沉没,以一种卑微的姿态。
这是属于我的家乡水,是它孕育着我来到这个世界,这一刻,有万千思绪在眼前纷飞闪烁,没有一屡能清晰地捕获。四周很静很静,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身体渐渐感觉到浓浓的疲惫,一个人的孤单,看不见尽头的迷茫,还有再难掩饰的恐惧……我想起了奶奶说过的“两界花”,不知道还有多久我才能见到它,它真的能带走我所有的负累,用它的枯萎助我无牵无挂地飘起吗?抑或从来就没有什么“两界花”,一切不过是一个伤感的童话?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似乎看到了天国的奶奶,又分不清她正用一种怎样的神态,遥遥注目。这一刻,我肯定是泪流满面的,泪融在水里,没有人知道。
本应该出现的下一刻,在这个夏天的午后和我擦肩而过,是永生难忘的家乡人,让我继续着生命的历程。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睁开眼睛,面前是我梨花带雨的妻子,忐忑不安中,又望了望窗外,明媚的阳光美得让人心醉。我笑了,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了。
窗台上,如今有盆米兰,是爱花的妻子不知什么时候买来的。花开时,清清的幽香,淡淡的黄,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几乎看不到花的色彩。它常常让我联想,想到了奶奶,想起了“两界花”。我原本是个忌讳心很重的人,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寝食难安。现在,我已经适应了它的存在,有闲的时候也学着静静的欣赏,看它抽枝展叶,花开花谢。
岁月如风,人在风中,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我这样惊险的经历,能在两界的边缘稍作停留又幸运的回来。是莫测命运的安排,让我在有生的日子,有了刻骨铭心的这一次,不用去闻“两界花”,却懂得了放下。让快乐以一种凤凰涅盘的方式,重新回归我的怀抱,从此,改变了生命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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