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情课
八十年代初期的阿勒泰,一个冬天,父母带了我,一同看望他们的朋友。
走进院子里,看见一个男子的背影,头发凌乱,穿着没有罩衣的旧棉袄,半蹲着,正在劈柴,听见声响,他转过头,虽然面色憔悴,一脸未修整的胡须,然而,他的眼睛,像在西北寂静无人的旷野,看那天际间最亮最深幽的一颗星子。
一眼认出了他,我曾在家中的影集里,看见父亲与他的合影,七八个十八九岁大男孩,刚来阿勒泰支边时拍的合影,是站在山巅吧,风吹着他的白衬衣,他微笑着,眼神是那么的清澈,好似水洗,嘴角有一抹刚毅,气质是那么的孑然脱群。只是十几年,时光就把他改造成另一个人了,当年隐而未露的锐意,风发初显的神气,似乎都远去了,唯一没有变的,是他的眼神,还有嘴角的刚毅,让人想,也许再过二十年,三十年,他的眼神一定还是这样,坚持着纯净与安宁。
父亲同他在外说话,我牵着母亲的衣角,走进低矮的屋里,屋内的光线不好,眼睛经过短暂的适应,看见了那个坐在床上的中年女人,略肿的脸,呈现着黯黄的病态,她背依火墙,还披着件棉大衣,腿上覆着厚厚的被,虽然,密不透风的小屋里,温度已经很高了,然而,她的病,却经不住一点点的凉气。我见她眼里噙了泪,带着厚重的喘息声,同母亲说着她的病情,说她给他带来的拖累,还有他的前程……,说着说着,泪已滂沱。
听说,他本可以去香港继承家族产业的,但他父亲提出的条件是,必须和这个并不承认的儿媳分手,但可以给她一笔补偿。
于是我想起那张合影照,为什么他看起来总是和别人不一样,那超出其他同学少年的气质,缘自他从小生长环境的使然,在他之前,他家三代皆出自金融世家。
而她,文化不高,长相一般,最可怕的是,婚后没多久,她得了严重的肺病,下不了床,无法做家务,好也好不了,也无太大的生命之忧,就这么拖着耗着,更别提给他生儿育女之事了。
一开始,都认定了他会走,物质的对比,条件的反差,以及现实种种,没有人相信他会留下来,她向他提出离婚,已经照顾她这么多年了,她不想再拖累他。
而他悖离了父亲的命令,留了下来。
我父亲忆起,有一次,正是阿勒泰金黄色的秋天,高天上的白云,大朵大朵的向西流去,他看天好,借了辆马车,带着她,去很远的山上搂柴,顺便踏踏秋。
那天父亲也跟去了,清晨去,傍晚归,车厢里堆积了一天的收获,满满一车爬山松,这种松长不成材,只是匍匐在地面上生长,而在它低矮的怀抱里,小花小草都非常茂盛,小动物也喜欢也里面做窝,当地人常常拾它来引火,借着树皮上松脂的燃烧,分外旺盛,火焰还有种芬芳,当地人用它来熏肉,味道很香。
颠簸的马车上,他虽掩不住疲倦,却幸福满足,回首看了看车厢里睡着的她,对并肩齐驭的父亲说:有的人,注定是青松,有的生来就是爬山松,虽然不一样,却各有各的使命。我要走了,她怎么办?
很少听他说什么,父亲当时凝语无声。
而我人生最初的爱情课,一定是从他这里学来,不缠绵,不悱恻,没有金石之声,没有惊涛骇浪,只有平凡单调的不离不弃。
我知道,一定有种爱情,是没有条件的相濡以沫,也许,经历太多的苦难,爱情的成份会薄气,而责任更强烈了,剩下一颗简单的心,在苦涩的生活中与那个人生死相依的纠缠,一定是这样,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怎么能分开,怎么分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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