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痕秋色
我曾经幻想今年秋天坐在未名湖畔让思想随这灵动的波光荡漾开来,我也曾经幻想坐在宽敞的百年校庆讲堂聆听学术大师、各国政要和商界巨子的指点教诲。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鸣、玉泉的月夜、潭柘寺的种声、香山的红叶曾经都是那么吸引着我的,现在都似乎不可能了,至少是暂时地破灭了。
我还要独自在龙泉,用一年的时间幻想明年的秋天。
秋夜降临了,一个人凭窗坐着,教室里的日光灯翁翁地响着发出惨白的光。初秋的风跌撞着打过来,绵绵的力,扰嚷的骨。
想起故乡的秋。一片荒草,几点白鸦,嘈杂的水声,依稀的人影,倒真象个实在的秋天。
女人们坐在自家的晒场上摘花生,剥玉米,赤着双脚在金黄的稻子里耕出几道犁痕。
男人闲着,依在后门呆坐,对着竹林抽烟。那烟太轻飘,没呼出口,就被一股没头脑的风迎面吹散了,飘渺在翠绿欲滴的竹身子中间,象手指穿过轻纱,一种破败的美。
河上的芦荻葱葱翠翠的,该吐穗了,最初时的芦花穗子是阴白的,烟色,潮湿的,局促的花尾子紧紧的瑟缩着花杆子,象只被胡乱扔进水里的绒鸡崽儿。被太阳晒几天,便也象出门时抹了胭脂的女人,有些须可看的颜色了。
成熟了的芦花是银白色的,带点被被开水烫过的污脏,有点蔫,但又有些满不在乎的神色。一阵风吹来,洋洋洒洒地一捧芦花都飞出去,家不家,寄不寄。有人同情过扬花,点点似离愁,也有人惋惜过蒲公英,天尽头,何处是香丘,但没人说过芦花的酸楚。
当然,即便是说了,也是轻描淡写的说:“秋,一苇渡江。”芦荻是轻贱的东西,古人说生命卑贱和脆弱的时候,是这样说的:“生命如一茎苇草。”很干脆爽直地说法,你无法疑心这样的比拟有何不妥,只是,雨来了,霜过了,苇草淤在乌黑的泥中时,由不得你不信这样活生生的卑微。
然而,不管结局如何不济,不管去处如何肮脏,你还是见得成群成林的芦荻,绿得那样喜悦和兴奋,并且不遗余力地摇曳着。
他们毕竟是无辜的。即便是污淖,也要陷得慷慨些。
无怪乎海子要说:“乡村象只白色的大船,泊在芦荡中。我的妹妹叫芦花。我的妹妹很美丽。”大凡见过芦花的人,都应该知道芦花的结局和生存,飘零,并且继续飘零。
秋天,乡间的泥径上会漫天价地长一种细细薄薄的草,枯得很淋漓尽致,从血液到骨头都是枯的,又脆又长。这草,根子浅,长相也轻薄。随手一拽,连根带血都能拔起来,然而随处一扔,它也能安心地化作春泥更护花。
据说,这草,在春天的时候,会开一种小蓝花,开得星星点点,而且灿烂。
其实,有很多美丽的东西,结果是糟糕的。象雨雪,象等待,象我的十八岁!
乡间有一种花很常见,说起来也熟悉,美人蕉。花开得象凤仙的颜色,污糟糟的橙色,不鲜亮,也不明媚,象搁了很久的猪肉的颜色,红得让人生呕。也有黄色的花,但那黄也象是被漆上去的,油漆的黄,总是黄得太惨白和寒碜的。
但这花有种剑气,她的根是粗壮的,梢却是尖的,象直直长上去的剑,脱鞘的剑,挥起来虎啸龙吟的剑。花萼也有这样的气质,小时侯,我常常是摘了花来,将瓣儿揉成一股血水一样的颜色,扔了,单拿花萼来玩,当剑一样的耍,耍得认真,也好玩,好象拿着这些离散的花儿出去走,真能救出个把公主,或美人。
好多东西,它的实质,可能是别处。象雪白的包子包着不堪的馅儿,又象漂亮华美的盘子里装了一堆生猪肝。
秋天的雨是不得不说的东西。那雨象坏脾气的姑娘逐渐遇上的相爱的人。初秋的雨,带点夏末的暴戾,不甘和狂躁,甚至这尾稍的要辞别一个季节的雨,更带些强烈的不甘,你知道的,不甘会造成什么样严重的后果。郁达夫说《故都的秋》里,说得很有意思,相熟的人在桥头遇着了,拖长了尾音说:“一层秋雨一层凉——哎!”北方人是把“阵”字说成“层”字么。
一阵雨连着一阵雨,便确实有凉意汹涌地袭过来。更兼初秋,细雨滴着梧桐,敲着芭蕉,打着残荷,倒不是雨了,是天生的弦柱子。慢慢会变得迟缓些,安静些,甚至太静谧了点,静出凄怆的意味来。
雨越下到后头,越没意思。就象浓烈的爱,收场往往更要平静些。
雨里的世界,更模糊些,然而这模糊往往生出一些荒诞的清晰。雨柱子,一根一根地打过来,似乎与己没有什么相干,潮湿,和落汤鸡,大概只是别人的故事,或笑话,然后,自己也可跟着笑一场,怜惜一场,然后转过身,忙自己的思考和心事。
这个时候,人比往常更脆弱些,因为雨的特质,让人想起一切相关的事物,如泪,如伤势,如无助,如哀伤,如放弃,如追寻。
秋天的天空,常常象被谁不小心翻了一个小角的纸页,蓝得粗糙,却也真实,象有神来之笔,在天角上点一群归雁。大雁,让人想起捎信,想起回家,想起“一片冰心在玉壶”,想起“寄雁传书谢不能”,想起“衡阳雁去无留意”。
候鸟,是卡在季节咽喉里的骨头。来得无情,去得无义,日子,对它们来说,是规划是条理是章程。跟他们相近的鸟是青鸟,是精卫,忠诚得有点不可理喻,人,往往会忘记它们最初忠诚的是什么,只是记住了它们的姿态,近乎匆忙的惊鸿一瞥的姿态,和执着。
执着的东西,往往会让人诧异。这世间,除了流水,除了凋零,除了蔽败,除了忘却,除了抛弃,还有什么可以执着。
秋天的鸭子异常的白净,秋天的灌木异常的金黄,秋天的空气异常的干净。“天气晚来秋”,“天凉好个秋”,“秋风秋雨愁煞人”,林黛玉能作首《秋夕风雨词》,我们能做什么。
我的十八岁,都会在这个季节,宿命似的褪色,和凋零。
然而,在流年中,有什么可以不褪色,和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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