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我失眠了。
我办妇科诊所已有十多年，虽然地处不在繁华段，却也是每天病员多得让我马不停蹄。女人多有妇科病，临产的流产的引产的我也见的多了，作为一名医务人员，见多不怪，我只是尽心尽力帮她们迈过一个个沟沟坎坎，绝不让自己的情绪随她们波动。当然，作为女人，我也有同情心。每每看到那些还在母体健康发育的微小生命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被迫停止生长，遭受破坏，我的心也会痛，很多次，我都暗里下决心，下辈子绝不再做妇科医生，连女人都不要做。
但是，为病人，为一个引产的病人而感到心痛，在我，还是第一次。
前天下午，一个女孩由她对象陪着而来，听口音，女孩是本地的，男孩像是南方的。他们说他们还年青，不想这么早要孩子，想先创业。我看那个女孩也似结婚两年的样子，便给她做了检查。从她骨盆发育，我料定女孩没有多大，顶多二十，而且，此前她已经流过一个，目前怀着的，已经超过五个月份。
我让女孩看B超机里那个鲜活的小生命，都已经分辩得出性别，并一再地问她：“你，真的不想做妈妈？”女孩想看却又忍着不去看。我再问她：“你婆婆家知道吗？这已经是第二个了，他们也不想要？”
女孩强装轻松的样子，说：“公公婆婆很开明的，他们支持我俩先把事业搞好。”
我把女孩领出检查室，还是有所不放心，对女孩的对象说：“虽然你们还很年青，但是多次流产必定伤身，何况这次是引产，等于小生。现在孩子发育很健康，且很壮实，只须再挺四个月，他就可以哭着舞着来到这个世界。”
男孩低了低头又抬起来，说：“我们已决定了，先创业。”
“既然你们家人都支持你们搞事业，他们也肯定愿意帮你们带孩子。生下来给他们带？”
男孩坚决地摇头。
我还是想给他们时间再好好考虑，如果确定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过来上药。
我，只是一名医生，与他们非亲非故，能做的也就这些。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早晨，我六点便来到诊所，可说实话内心深处真的不希望那对年青人出现。看时针滑过“七”，我竟然舒了口气，脚下轻松，为早来的输液病人忙碌着。
七点五十分，那女孩出现了。我一边忙着一边与她搭讪，知已不能更改，暗里叹了口气。再问她对象咋没一起来？告诉她身边必须得有人照顾她，才敢给她做。女孩说：“先上药吧，他一会儿就过来。”
上了药半个小时，男孩还没出现，催问女孩，女孩也在焦急地打电话，好像对方无人接听，她又发短信，一个接一个，握着手机，渴求着铃声响起来。但是那手机，哑了似的。
病人越来越多，我无暇只留在她身旁，告诉她，不管是谁，必须得让她家里来人。忙过了一阵，再看她，还在打电话，且带哭音。
待诊所恢复了暂时的安静，女孩小声对我说：“阿姨，待会儿我妈来了问起来，你就说才两个月。”
“你妈是过来人，满得过她？”
“阿姨，求你了。”
我不再言声。女孩也怯坐在一旁，渴盼着也惧怕着母亲的到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女孩看到她，泪便扑漱漱地落。
做母亲的即心疼又气恨，她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火：“早让你毕业了留在那边，别回来，你非得回来，回来了你又不争气，还把他带回来！他呢？你不是说他待你好吗？待你好怎么会这时逃跑？！”
女孩无脸面对母亲，任母亲点着自己的的脑门哭诉：“你呀，你呀！你这不争气的死丫头！你爹不要咱了，我跑摩的挣俩钱养口度日，我容易吗我？！实指望你出人头地，为妈争口气，让妈活得堂堂正正，谁知你又做下这丢人现眼的事！……”
我算是听明白了，什么才刚结婚？什么要先创业？全都是两个小孩子的糊弄之言。那天说好的让他们确定的话六点半就早早过来，直到七点五十，女孩才独自一人前来，还说什么堵车，大早上的堵什么车呀？又说她前一天跟她对象去外县谈单生意，路上出车祸所以堵车，却原来是早上醒来不见了男孩的踪影！
我眼前出现了幻影——女孩和她对象，他们两人站在石榴园中，看着满园满树的石榴，向往着石榴熟后裂嘴笑的可爱，于是，那男孩把手伸向了还没有红晕的青石榴。女孩本来有些犹疑，但是看到男孩坚定的目光，她笑着接了过来。她相信，男孩是爱她的，那么，披上爱情的青石榴也是可以吃的。结果可想而知，女孩尝到的是苦是涩，而那男孩亲眼看到了女孩皱起的眉头和难受的表情，一把抓过青石榴，远远地抛了出去。
我很想知道，那被竭力抛出的青石榴，究竟在空中留没留下哪怕是极其短暂的一段优美弧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