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饮食父亲
父亲曾讲过一个故事,我现在记不起他讲那故事的用意,但那故事我还记得,大体是说,当初有个皇帝,战乱年代四处逃命,走到一个农家避难,农夫的小女为他做了一盘豆腐,皇帝当时饥肠辘辘,吃得十分有味。后来平息了战乱,皇帝还想起那盘豆腐,觉得它比宫廷中所有的菜肴都要有味,便请各大名厨按农家小女的做法为他做一盘豆腐。可是,不管名厨怎么做,皇帝也尝不出什么鲜味儿,体会不到在农家小女那里吃豆腐时的感受。皇帝勃然大怒,心想什么名厨,连农家小女也不如,要他何用,便将他杀了,再叫名厨,如此连杀了十数个名厨,也未能如愿。
父亲讲得有滋有味,他的脸上是笑的,他看见我疑惑不解,便说:“皇帝跑到农家小舍时,饥不择食,自然对豆腐有味,但到了皇宫,肚子撑饱了,又尝遍了美味,哪里还能衷情于豆腐的味道,罪不在名厨的手艺,实是环境变了。”
一个在草堆里缠绵的农村男女所体味到的爱意,断不比在玉床上有美女相拥的皇帝所体味到的要差!许多我先前爱吃的食物,现在也厌烦了。父亲带回的一两个桔子,我只能吃到一两瓣,但那滋味比仙果还鲜,我有强烈的吃桔子的欲望,可是,我茶几上搁着成袋成袋的桔子,我却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桔子火重,不利于养生,任由它渐渐失味地烂掉。由吃可以看见父亲所处年代食物的匮乏,正是这种匮乏,吊起了父亲的胃口。
印象最深的是吃瘟猪崽肉,有的小猪得了病,农家没钱买药医治,试想想,当年小孩得病,都是不大进医院的,因此造成许多小孩夭折,何况小猪呢?那年月不到过年过节,是吃不上猪肉的,猪也多半是在逢年过节才挨刀子,除非是办红白喜事。父亲那帮人舍不得将瘟猪埋掉或扔掉,便扯了毛,洗干净,用大量的烧酒和辣椒去掉一种瘟死味,待大锅的肉热气腾腾地端出来时,众人都流口水,而且能闻到久违的肉香气。碰上这样的好机会,父亲总是把我带上,让我尝猪肉。我那时只记得热辣,记得猪肉的嫩,别的也不记得了。碰上药死的牛或狗,父亲等人便好像过年一样,十分高兴,把死牛死狗的来下酒,我现在怀疑父亲得这种病,是不是跟以前吃多了不健康的肉有关。
有些掉在粪池里的小牛也拉出来吃,瘟死的大片鸡也晒干吃,那怕上边因天热沾满了蛆,也不介意。这些死牛死鸡的,父亲吃得很有味,我也在他身边领赏到几块,因为是大伙儿一块吃,很有氛围,稍稍怠慢,便只能看着残留辣椒汤的锅底舔舌头。说实在的,那滋味很难忘,即便是现在的新鲜牛肉狗肉,用上等的佐料红烧,也烧不出那味儿来,正像皇帝的厨师做不出农家小女的豆腐一样。
父亲拥有吃瘟猪崽的快乐,让我感到很欣慰,我清楚贫困在折磨人的同时,也在给人制造特有的快乐。假使父亲看到我儿子,即他的孙子的饮食习惯时,他断不会高兴的,我儿子老不吃饭,专吃零食,而且铺张浪费。儿子却并不感到这种经过祖父打拼,父亲吃苦所换来的饱暖是幸福的,他以为这是他所应当拥有的,当看到别人有而他没有的东西时,或看到别人吃而他没得吃的东西时,他便是冲我提意见,发脾气,直到满足他的要求为止。父亲吃苦的代价是希望他的子孙不再吃苦头,但像我儿子这种过份溺爱与娇宠的行为,似乎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抛弃了他骨子里可贵的精神。我儿子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爱吃的筷子也不动一下,不管他母亲怎么教育,怎么做思想工作,比如说,蔬菜也有营养,要多吃蔬菜。他是不听的,认为他母亲在折磨他。想当初,哪有挑食的权利,父亲根本填不饱肚子,他说在困难年代,他也吃过糠,吃过树皮,上厕所解不出来,就互相帮着掏出来。而我,逢上没菜的时候,多半是用酱油拌饭吃的,我记得一小点咸菜,能配下一大碗饭入肚,也一样津津有味。有一回,我端了酱油拌饭的小碗,站在别人家门口吃着(我小时候吃饭喜欢走家串户的,饭冷了也一样吃),有个比我大点的小孩,许是我言语冲撞了他,或因为我是外村的孩子,他竟向我碗里吐口水,欺侮我。我怎敢倒掉那碗拌了许多酱油的冷饭呢,我不敢告诉我父亲,在夜色的掩护下,把那碗带有别人口水的酱油拌饭吃下了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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