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早就给你说了，你咋还没收拾利落？！”儿子根虎肩上扛着镐头，手里掂着一张锨，脚步嘡嘡地走过来，一阵风地进了窑，铁塔一样地堵在窑门口，挡得窑里一片黑，大声地嚷嚷着。
根虎娘嘴唇动了两下，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眼前的这盘炕发呆。炕上是乱七八糟的铺盖。从大清早儿子根虎给她说今天要砸炕，她就开始收拾，但始终心不在焉。这不，眼看都近中午了，炕上还是一麻糊，怪不得儿子要说她呢！
可是，从儿子给她说要砸炕，她就心里极度不舒服。说不上是反感吧，可就是……唉！人老了！
根虎把他娘搀到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炕上的铺盖卷吧卷吧，“嘡嘡嘡嘡”地几来回，炕上就干干净净的了。土炕就那么赤裸裸地展现的他娘儿俩的眼前。猛地，根虎娘眼前一亮，在炕沿的一角还端端正正地躺着一枚铜钱，金灿灿的。根虎娘小心地捡起看时，但见上面还钻着个眼，上面的“康熙通宝”四字已经快被磨平。这是哪个孙子戴过的，什么时候压到这炕席底下的？根虎娘使劲的想着，就是想不出来。
“娘，你出去，我要干活了！”根虎说着把他娘扶出了窑。根虎娘又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土炕。——这睡了一辈子的土炕啊！那花里胡哨的炕围子，那结结实实的炕沿石，那平展展的大土炕，仿佛，她都能闻见那炕上散发的他俩的体香。——那短命鬼的老头子啊！想当初，她嫁过来时就被接亲的人们安置在这宽宽展展的土炕上。现在她还能感觉出那满身子的的温热：这里有新媳妇的羞涩，更有新婚的幸福！他们就在这土炕上睡觉。那炕围子上咧了嘴的石榴、五子登科、甚至还有那只丑陋的蛤蟆——当时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人睡觉的地方画一只丑陋的蛤蟆，灭了灯后不由得她害怕，每天晚上都是钻在男人的怀里睡。自从见了产卵的蛤蟆后，她才明白了老人的苦心。后来儿子们就一个个地出生在这宽宽展展的土炕上。随着儿女们出生，土炕曾经一度拥挤。那时，什么时候都是娃们的笑闹声以及他们夫妻俩的呵斥声。日月易过，转眼儿女们都已经长大了。土炕上的铺盖多了又少下来，又回归到刚结婚时的只有两幅。随着老伴的过世，炕越发大了起来，她的那副铺盖就那么孤零零的可可怜怜地盘踞在炕的一角。每到晚上睡下，她都感到浑身发冷，是那种发自骨子里的空荡荡的冷！儿子根虎见她一人占着一盘炕，说那炕占地方，就主张砸了它，改成床。
“嗵”地一声，随着镐头落下，一股土雾腾起，平展展的炕上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根虎娘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是当初她和根虎爹盘炕时喜盈盈的神情。炕沿石拆了，炕围子铲了，炕挡墙推了，没多会，原来盘炕的地方平平整整。之后，根虎又把窑里粉刷了一遍，地上铺上了瓷砖。一切弄好后，一张大大的席梦思被搬了进来——就是那么大的席梦思，也还没有炕的一半大。看着眼前的席梦思和空出来的地方，根虎娘的心里空落落的。“就是比炕上软和！”根虎娘摸了一下床，心里想。根虎满脸满眼的都是笑，说：“娘，这下你就软软和和地睡吧！”可是，刚睡上床的那一晚，根虎娘眼睛都没蒙一下，就那么睁眼到天明。
唉，生下来就是受罪的命，这么舒坦的床硬是睡不惯！就这么一夜一夜，根虎娘都是睁着眼睛度过的。
但根虎还觉得给他娘办了件好事，让他娘享福了呢。巷里人也都说根虎娘有福。
天冷了，该烧炕了。根虎娘想着，在这个初冬的傍晚。往年的这个时候，她都是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提柴火，一把一把的柴火塞进了炕洞里，满屋子都是那种温馨的炊烟的味道。
那种醉人的味道哟！可是……
第二天，根虎媳妇就抱来了一床电褥子给她铺上，并叮嘱她说，提前插上，临睡的时候一定要关掉，说是防止火灾。一开始，电褥子还暖暖和和的，可是睡到半夜，被窝里就冷得连热身子都暖不热。这时候，她就特别想念以前的热热的土炕，后悔让儿子根虎砸了炕。
每天都是如此熬到天明。
这天她去金娃娘家里串门。人家屋里还是宽宽展展的土炕，这时候正烧得热乎乎的。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迷恋过土炕，那一刻，她下定决心要和金娃娘一块睡，不为别的，只为那热乎乎的土炕。
当她给儿子根虎说了以后，立即召来根虎的强烈反对。是呀，有儿子却睡到了别人家里，说出去叫儿子怎么在巷里抬头？她打消了念头，把对土炕的念想深深地埋进了心里。
那年的腊月，根虎娘走了，临死前她给根虎说，她想睡在自家的土炕上，根虎百思不得其解。埋葬了根虎娘后，在床垫底下，根虎发现了一枚被磨得金灿灿的铜钱，上面还钻着个眼。恐怕，根虎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娘对土炕的那种迷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