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陈公馆的门前已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挽着头，灰着脸的妇女，用一把竹刷就着河水洗着马桶，摇着小船，赶早送货的小贩们，还张大着嘴打着哈欠，满眼的似醒非醒，弯着腰的女仆扇着一把蒲扇，生着煤炉，伴着一阵清烟的升起，呛起了一连串的咳嗽，担着满满一担嫩绿的带着晨露的蔬菜的菜贩们，脚步轻盈，急急的奔向早集市场。
大家都忙着各自，虽然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但哪一天不是从这忙碌的早晨开始？
没人注意到，陈公馆漆黑的大门悄悄裂开一条缝，飘出一个苍白的身影。这是一个约摸十七、八的青年小伙。一张落莫的脸上红肿着眼睛，不用想便知昨晚似乎哭过，因为脸上还有干涸了的泪痕。一弯过于女姓化的眉，微微颦着，连着那翘起的鼻，以及那深藏在一袭青色长衫下的纤细的手，让人似乎产生了疑问：这到底是哪家的囡打扮成一个小伙的模样？
但他的确是一个男人，陈公馆的二少爷，陈唤生。
唤生轻叹一口气，但就这叹气声也很没力量，似乎怕惊扰了这早晨忙碌的合谐。他的眼神飘乎不定，闪过那些忙碌的身影，很快又躲藏回自己的忧郁中。他垂着头，木木的挪着沉重的脚步，顺着这弯河水，向东去了。
唤生少爷起得过于早了，因为这个时候陈公馆的主人们正是睡回笼觉的时候，没有人会起这样早，除了唤生，所以也不会有人发现陈公馆少了他，其实就算不是在这早晨，任何一个时候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唤生少爷的存在与否。通道他不是陈老爷的亲生儿子？
不，他是的，唤生少爷是陈老爷亲生的，并且是陈老爷最疼的大太太的儿子。可惜这个太太已经病逝五年之久了！唤生是陈老爷和大太太感情最为恩爱时所生，怎么可能不爱？
陈老爷有两儿一女，儿子均为大太太所生，大少爷陈唤觉，二少爷陈唤生，女儿陈醒然为新继的太太所生，今年才不过4岁而已。
陈家走的是新派思想，陈老爷和大太太都出国留过洋的人，就连大少爷也曾在得香港大学学习了三年。新继的太太更为了不起，深蕴新潮流的精华。陈家人平日里说话总是满口的洋腔，时不时冒出几句夹杂着“A、B、C、D”之类的话语，就连那刚刚会言语的三小姐也不例外。
但，唤生不，他平日很少言语，除却平时对父母的请安以及父亲的提问，他似乎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此时，唤生已走了很远的路，他似乎很累，苍白的脸上竟然出了红晕，额头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但他不愿意坐家里的洋车上学，那鸣着喇叭，闪着光的洋车刚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他就从胸膛里激出一个“不”字，声音之大，似乎连他自己也吓到了。唤生惊慌的望着四周，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河流至此处时，已经很少有人家了，他似乎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停下了脚步，依靠在了畔着河岸的一棵垂柳上。
天地间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河流、垂柳、陈家二少爷全被这雾气所缠绕着夹杂着几许无奈与一丝茫然。
他的耳边又响起父亲亲切的话语，伴着一同出现的是两张再和蔼不过的充满着笑意的脸，父亲的以及二娘的。父亲的声音深厚而质感，但透着莫名的威言，因此每次唤生只要一听到，无论是什么话语，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先低下了头，弯着腰，紧张着全身的神经。父亲在问什么？没听清！他总是这样，不由自主的将魂魄飘乎于九宵云外。
“你看这孩子，唤生，唤生……”陈老爷似乎有些恼了，旁边的二太太忙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满脸的俏皮，盈着一眼的爱意。两人的目光似乎粘在了一起。于是那半点的恼气便忽然没了踪影。陈老爷夫妇总是习惯这样在他有面前展示他们的爱情。
“老爷，自家孩子，好好说嘛！不许生气！”可惜这一切，唤生并没有注意到，但终于他的灵魂像归了窍一般，突儿醒了过来，“是，父亲，儿在…”唤生的字是从牙缝中一个个飘出来的，但终于还是让陈老爷夫妇捕捉到了。
“唤生哪！咱们陈家的子女哪个不是多才多艺呀！你看你是想学钢琴还是开洋车？或者去教堂参加约翰神父的唱诗班呀？……过几年就要送你去留洋了，现开始应该接触下上流社会的交际礼仪了…”
“对呀，唤生。你爹地可是了你哟！你可要好好的利用你的时间，到时，那些全Miss刘，Miss王，还不围着你转？……”
唤生的脑子一下子不够用了，太多的单词一下子充斥到了他的脑中，“钢琴，洋车，唱诗班，Miss…”他的嘴张了张，似乎要说些什么出来，但最终还是没发出一个音，眼神就突然呆滞了。他的父母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个茫然的表情。陈老爷只是再次叮咛了句：“唤生，早早选择一个！”就挽着他那个风姿卓越的新夫人去奔赴另一个所谓的上流人士的舞会去了！
唤生站在大厅，直到背后忽儿感觉到一丝凉意，他才似乎醒了过来。
夜有些深了，但陈公馆的角角落落，都亮着炽亮的灯光，照的像白天一样样的。他一步一步挪进了自己的房间，深深的窝进了那张大大的沙发中。
他的目光木然的盯着前方，黑色的，大大的窗棂上，满是一眨一眨的眼，是谁的？父亲的？后母的？还是那远在天上的妈妈的？
唤生只觉得，被无数双眼盯着的自己，就连呼吸好像也不再是自己的。
那自己又应该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