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已交午夜，天气反而无常了起来。大雨如同倒扣的海底毫无预兆地倾力灌将下来，尤其让人害怕的是，风势的猛烈。啪打得居民窗户噼啪作响，熟睡中的人们不愿醒来更深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夜黑如墨，风雨如晦。平安京效外的华法寺山脚下，草木凄凄，树影婆娑。
不知过了多久，在黑暗中隐隐有亮光在一闪一闪，越来越近。走过来一个手提油皮纸灯笼，身披蓑衣的少年，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照在少年的脸上也是隐隐绰绰地看不真切。
很快少年上了石阶，忽然，他停下了脚步，打起灯笼往上照了照。华法寺紧闭的木门明明白白地出现在少年的眼前，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少年加快了步伐，连打在脸上生痛的雨水都顾之不及。
少年膝行到莲花坐身的菩萨座下，满含悲愤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声哀怨，惊得歇息在殿内梁上的鸟雀扑嗽嗽地飞进雷电交加的雨夜。
“小夜，我们是恋人啊，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们的誓言嫁与别人？”少年一张斯文俊秀的脸上滚下一行行的泪珠儿。想不清楚也弄不明白，昨夜还在自己怀中温存相依的爱人转眼之间便翻脸无情上了别人的花轿。难道仅仅因为他是穷苦人家的少年？
少年痛苦地看着面前以悲天悯人的姿态却详目永闭的地藏王菩萨。“您不是来救苦救难的吗？为什么您不睁开眼睛看看这人世间的不公平？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这是何道理？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够在一起？”
少年一遍遍用混合了自己不甘和愤恨的泪水擦洗着神像的双目。“求求您！张开眼睛吧。”

二
又虔诚地过了两天，日子正式步进太阴历三月，是个草长莺飞，花木清香的好时节。
博雅积极地登上牛车，转首对车夫道：“去晴明家。”一边还不忘再检视一遍手中的香鱼。
土御门往北，去鬼门方向的正是安倍晴明的宅邸。
一袭白底暗纹的狩衣，苏纺深蓝色的缚脚裤，足登朝靴。平安京里首屈一指的阴阳师正闲适地盘着双腿坐在地上，修长纤细的食指拨弄着一株青翠欲滴颇惹人爱的小草。
“晴明啊，在做什么呢？”博雅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左右张望。
“除草哇。”听到好友熟悉的声音，阴阳师抬起了头，高高的立乌帽子下一张灵犀绝然的面孔似笑非笑，狭长的凤眼里温意盎然。
“啊？晴明要除草？”见好友要杀生，博雅顿时弃了寻找雪牙的念头，大大地瞪起眼睛，黝黑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恼怒。“晴明，不可以！”
“哦？”阴阳师的唇边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狯笑，忽闪了不明所以的凤眼，“博雅不是说不能荒庭废院不懂欣赏吗？”
“呃？”博雅顿时语塞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瞪着晴明手下娇弱无依的小草，怜惜之心顿起，好半天小小声地问：“可不可以不要杀它？”
早知道会是这样，心软的博雅怎忍弱小的东西受欺负？阴阳师莞尔一笑，抚摸了小草的嫩尖儿，就见那小东西似懂得地摆了摆头。“我没有要杀它呀，只是想看博雅生气的样子罢。”果然，很是可爱呢。
“晴明！”博雅一时气急败坏。
“博雅这样子更有趣哦。”阴阳师以绘扇掩脸，笑音爽朗。“我一见博雅就很开心。”
没想到自己的模样能激起好友的开怀，即使又被逗，博雅也觉值了，跟着畅笑起来。
“晴明啊，你真是只坏白狐。”
两人说说笑笑，一时转到了廊下。一个身着绿衫，娇弱不胜的美貌少女正在铺席叠盘，把博雅携来的香鱼整治齐备，退下去之时似有意若无意地对他嫣然一笑，娇羞无限。
博雅心旌一摇，再去看时，发现少女很是眼生，他好奇地询问：“晴明，你最近换侍女换的很勤哩。”
拈起面前的素色陶杯，阴阳师红唇轻抿，浅浅尝了一口，“好酒。”瞄一眼一脸急切的博雅，晴明扬起飞鬓秀眉，笑容纯真。“博雅喜欢吗？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笑话哩。”博雅绯红了脸颊，霍地抬袖摆手欲做推拒，一个不小心带落了面前的陶杯，杯中的酒尽数洒在雕刻镂花的凉席上。博雅大是尴尬，执起袖子去擦酒痕，又碰倒了盛放香鱼的馨盘。“呀！呀！”博雅愈发地手忙脚乱了起来。
晴明手中的绘扇上升了一个高度，露着狡黠的凤目，吃吃而笑。
博雅嗔怪地瞪了晴明一眼，“看你闹的。”
一时，二人重拾了酒具把酒言欢，少女依旧过来添酒。博雅一见触动先前心事，顿时忸怩不安，一双眼不知要放在哪里才好。
“青黛，过来见过博雅大人，大人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是。”青黛伏身在博雅脚下，双手叠放膝上盈盈地行了个大礼。“谢过博雅大人。”
博雅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我——何时救过你的命？”
青黛但笑不语。
“晴明？”
“啊，博雅不是一来就嚷嚷不要我杀它嘛。”
“怎么会——哦！”想起来了，她？它就是那棵小草？博雅啧啧称赞，“晴明，好厉害。”突然，他想起来时未见引路的雪牙，“雪牙去了哪里？”
身后有女子掩唇偷笑的声音，“博雅大人，妾身在这里。”
博雅急急回头，壁柱上悬挂的画卷，明眸贝齿，举止嫣然的曼妙女子，不是雪牙是谁？
“好讨厌啊，博雅大人明明看见妾身偏偏要装没看见。”雪牙拿腰一扭，泫然欲泣。
“晴明，你又糊弄我。”

三
“阴阳师大人在家吗？我家大人有请。”牛车轱辘碾碾，打断了两人围席饮酒畅谈的雅兴。
自动门应声而开，把来人吓得一跳，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
博雅定睛一看，“哦？”是同为一殿之臣的少将上野，说起来，上野中士倒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华横溢，倜傥风流的人物，可惜的是心胸过小，加上年纪轻轻就得天皇的赏识晋升了少将之职，难免流于自傲，和淳朴天真的博雅自是不对盘。最近听说，他要成亲了，对方是士卿中原大族家的小女——中原小夜，一个据说既刁蛮又任性的千金小姐。两人倒是绝配呢。博雅不禁暗暗偷笑。
“不知将军阁下光临敝府所为何事？”晴明立在廊下，双手拢于袖中，淡淡地瞄着上野中士惊慌失措的脸。